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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眼睛,怎么会变成这样?”“半年前摔了一跤…撞到栏杆上了。”“跟我回去!”强悍地命令──又温柔下来:“我会找来最好的太医,治好你的腿和眼睛。”
  煜轻轻抚摸着赵苏肩胛突出的脊背,口吻里是心疼:“你怎么瘦成这样?”不知道从何时起,心里就全是一片空茫。不论这红尘里何等样的阴晴风雨,却再也无法使心情摇动分毫。
  还是说,连心都已经不在了呢?那一次不慎摔倒,眼睛突然看不见了,太医们束手无策──耶律大石和翥凤都心急如焚,特别是翥凤,急得差点哭了出来。赵苏自己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他没法替自己伤心,也没法替自己焦急。
  听着耶律大石和翥凤喋喋不休的安慰和嘱咐,心里竟是毫无感觉。──从那一次开始,赵苏就明白了,自己的心,大概已经死掉了大半个了。
  那些情欲呀,感觉呀,通通跟着死掉的心埋进了不知哪个时空的黄土里。而且随着时光的流逝,──开始的时候,想起父皇、母妃、锦园、琬、煜,麻木的心里,还会针扎般的隐隐地痛。
  ──到最后,就连这痛感都没有了。心脏和感觉似乎全部变成了石头般的硬质,没法柔软──如果要教它柔软,只能使锤子敲下去──而这一敲下去,可就只能成为千百的碎片。
  在翥凤的皇宫里也常常听到佛寺的钟声。这时候就会想起寂寞的少年时代,在长杨宫里听到的钟声。和后来,寄居在奉国寺的日子。并没有忘记那个叫煜的年轻的大金国皇帝。
  其实,今生的无数的往事,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任何。只是,心里已经没有任何的欲望。虽然有时候午夜警醒,胸肺间还是有无法挥去的悲伤。其实,红尘之于碧落,俗子之于仙人,非关天宫人间之别,无非,只是一念之间。是彻底地清净了吧。***“跟我回去。”
  再次说就换了温柔的语调,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心里柔软地酝酿,教煜紧紧地抱住怀中羸瘦的身躯。三年之隔,仿佛就把彼此的立场倒转了过来,当年是我倚赖着你的慈爱,眼下换我给你我的温柔…他不料到默默无语的赵苏突然清晰地说:“不。”
  这完全是煜没有逆料到的答案,他吃惊地看着赵苏,赵苏也“直视”着他,眼睛虽然无神,可是语气的坚决是不容怀疑的。煜有点困惑。
  “为什么?”赵苏不是爱自己的吗?煜以为自己一说出接他回去,他一定会柔顺地答应──煜吃吃地又问:“为什么?”
  赵苏不答,侧耳向外,似乎是在谛听着什么。失明的人听力似乎确实比正常人好──隔了几分钟煜才听见屋外甬道上传来的脚步声。
  “苏儿!”有一个人亲切地叫着赵苏走了进来。可是他一进来首先看到的却是紧紧抱着赵苏的完颜煜。两个男人愕然互视。
  这不是那个自称是苏儿兄长的人吗?──虽然隔了三年,耶律大石的容貌却无大变,只是他脸上的神情,看上去比以前少了一分锐气和犹疑,多了一分笃定和温柔。是以煜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赵苏这三年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他居然拒绝跟我回去,也是为了这个男的?
  本来还以为赵苏这三年一直孤零零的一个人──煜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方才对赵苏的怜惜全变成了嫉妒!心胸里陡然塞满了怒气。
  他下意识地加大手臂上的力量!示威般地注视耶律大石──全然没注意到赵苏被他勒得脸全压埋进他的胸膛里,几乎就要透不过气来。
  耶律大石的眼睛却在只瞥了完颜煜一眼后,立刻转到了赵苏身上,他立刻注意到了赵苏的不适,奔过来叫道:“你快把苏儿放开!他快透不过气了!”
  “…”煜慌忙松弛手臂力量,可是一点也没有想放开赵苏的意思。低头检视赵苏并无恙,咳了两声脸色就恢复了正常,他又把注意力转向耶律大石身上,正准备先声夺人──却听耶律大石也正看着自己,淡淡道:“你来干什么?”
  煜冷然说:“我要带苏儿回去。”耶律大石笑了,微微摇头,说道:“我奉劝你别打这个主意。苏儿他不会跟你回去的。──你还是请回吧。”
  他的态度那么自然而肯定,仿佛他就是赵苏的代言人一般,煜心里一口气立刻提了上来──可是看着委靡地缩在怀里的赵苏,又恢复了开始那种痴呆木讷般的样子,仿佛对他们的对话完全听而不闻,闻而不晓──赵苏长长黑头发上的香气一阵一阵地飘进肺腑,煜心里突然有一个莫名地一痛。
  ──仿佛轻轻一碰就要破碎的灵魂…他纵然唯我独尊惯了,此时也已不忍再予这脆弱的人以任何伤害,他把赵苏放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对耶律大石压低了声音了说:“我们出去谈。”
  耶律大石赞同地点点头。走出门煜回头看了一眼,赵苏闭着眼睛,似乎已经睡着了。“你想谈什么?”
  两人到幽深的竹林深处,随便找一块大岩石坐下。耶律大石先开口。这时候正是秋天,所以竹林深处,有些须的雾霭,还有各色的杂木,都在开始落叶子了,地上铺了纷乱的一层。
  时而有凉风吹过,很安静。──远远的似乎还听得到不知何处的羌笛,带着一点说不出来的悲伤,可是却让人不知不觉地要怀想起很多甜蜜的往事。
  顺着羌笛的声音,遥望去却只看到远方氤氲的几重青山,…隔着短短的粉墙。──墙外似乎有一片梅花林,虽然不是它开花的季节,可是却看得见削瘦旁出的枝干。
  其实八竿子搭不着,可是煜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诗来…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他突然觉得,的确,这样的环境,只有清幽和安宁,没有车马的喧嚣,没有尘土的侵蚀,没有人间的丑恶,这里,确实比宋国的皇宫,或者自己的皇宫,甚至奉国寺…都更适合那个寂寞而终至于沉默的人吧…
  可是,…不带赵苏回去吗?他办不到。无论如何,一定要那个人待在自己身边。──再也不愿意重新体会失去他的心情了。
  煜觉得自己有点残忍──也许那一抹始终热闹不起来的苍白灵魂,被自己强迫重入红尘会枯萎吧──可是,就算枯萎,你也得枯萎在我怀里…煜突然惊出一身冷汗!枯萎…在想什么呀?有了自己的疼爱和保护,赵苏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枯萎呢?!
  “我要带他回去!”煜还是这一句话。只不过他现在已经坚决多了。耶律大石困惑地望着完颜煜,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的金国国君时的嫉妒已经没有了──这几年的经历,使他真正地了解了赵苏,了解了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而太了解之后,以往的爱情已经转化成了亲情,那脉脉的总是急于想表露的相思已经转化成了淡淡的深蕴于心底的温柔。
  因为他已经了解了赵苏,所以他知道现在的赵苏不可能会跟煜回去。因为他是赵苏唯一的亲人,所以他不可能会让煜带赵苏去他不想去的地方。
  可是怎么跟这个叫煜的人──这个依旧英俊如昔,飞扬如昔的年轻帝王讲得清楚呢?…每个人都有自己所渴望的精神家园,那是我们寂寞的灵魂唯一能够安心休憩的地方。
  在这扰扰的红尘里受了多少伤害,都可以回到那里面,让熟悉和温柔的空气为彼此疗伤。──当然,经常会有人被无情的命运强迫离开自己赖以安心的精神家园,无奈的彷徨在人世间──可是,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人,却千万不能是赵苏了──耶律大石真想问问完颜煜:难道你没有发现苏儿他现在几乎只剩了一具躯壳了吗?
  ──你不要再强迫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情好不好?可是,他又知道,这些感受,只有他们这些受过命运的作弄,受过岁月的煎熬的已经迈入中年的人才会懂得,才会理解──象完颜煜这种意气风发的年轻帝王,从来是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他是不可能懂得也不会有耐心去理解的!
  耶律大石有点焦躁,该怎么跟完颜煜说清楚──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知道赵苏和完颜煜之间的纠缠,也知道赵苏早是煜的人,还曾经荒唐地成为过他的宠妃…可是耶律大石已经不嫉妒。在赵苏面前只字不提。这三年,看着赵苏一天一天地变成对这人世不闻不问的木偶般的人──耶律大石为自己无能使他重生感到难过。
  可是他只要能守在赵苏身边,能给他自己的温柔就满意了。都不再年轻。已经知道生活的真谛。谁还想奢望什么,追求什么呢?韶华过去匆匆,行人老将至矣…每当拥着赵苏,或春设绛帐之中,或秋赏夜月之时,或冬围雪炉之畔,彼此心间都沉淀静静的温柔,知道红尘风雨,这余生里,该不会再落到彼此的心里。
  彼时彼地,总是觉得今生心愿已足,如此到老到死可也,我已经再无所思再无所求。想起年少时的相思苦楚,青年时的帝王生涯,想起天祚帝,母亲燕王妃、弟弟夷列,妻子萧氏,还有幼小的儿女,和群臣,和百姓…一生的故事不过就沉浮在这几片烟云般的思绪里,想起这些往事的时候耶律大石心里淡淡的并无多少悲喜,象是记起的是别人的故事。
  他是不能让完颜煜打破这样的温柔和宁静的。因为,这不仅仅是自己的温柔和宁静,更是苏儿的温柔和宁静。
  所以耶律大石是不可能答应完颜煜的要求。被耶律大石坚决地拒绝,也知道有他在自己是绝对带不走赵苏的,煜很恼怒。
  可是还有另外一个疑问在他心底深处燃着火苗,使他总是一想到那种可能性就心浮气燥,嫉妒得坐立不安──赵苏是不是移情别恋爱上了这个男人了?虽然他说是苏儿的兄长,可是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赵苏是不是因为这个男人才拒绝跟自己回去的?一想到赵苏居然会爱上别人,煜的心里真是妒火中烧──可是越看耶律大石他越觉得赵苏定是跟这个男人有关系了…煜郁闷得心胸简直要爆炸,说话的口气再也不能平静。
  他咬一咬牙,决定速战速决,他腾地站起身来,厉声说:“反正我今天是一定要带他走的!”耶律大石也站了起来,心平气和地说道:“反正苏儿他是不愿意跟你回去的。我和翥凤也不可能让你带他走。”
  煜狠狠地瞪着耶律大石,眼中怒得要冒出火来。他的手动了一动,几乎不自觉地要摸上腰间悬挂的护身宝剑。翥凤过来的时候只看见赵苏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睡着了,这时候天色已经晚了,屋子里却没有人点灯,所以她的眼睛里首先映进的是糅合着芳香的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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