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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支近万人的军队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原野上,将树林团团围住,人数虽多却纪律严明,不但我们在林中未听到异响,此刻站在包围圈中,仍是一声咳嗽不闻。
  军队分步队和骑兵,公爵和我站在树林豁口与近前的一小队骑兵对峙,一个小队长模样的骑兵唿哨一声,乌沉沉的大队伍深处立刻骚动起来,整支军队像一个庞然大物在蠕动,缓慢的从内部分裂开来。
  如同摩西过红海,数十骑从两边人墙的夹缝中驰近,身后是爬升得越来越快的朝阳。我迎着阳光望过去,光线刺激了脆弱的眼睛,只看得到被金光勾勒的轮廓,我眯起眼,抬起一只手遮在眉上。
  骑队越来越近,我的视线渐渐由平视转成仰视,最后方一名骑士突然缓下马,从背后抽出一物“轰”一声在风中抖开!竟是一个纛旗!忽如其来的风像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身后扑出的猛兽,直扑向大纛,将它绷得笔直,在万丈金光中烈烈作响!
  我不由自主仰头望去,刚看清旗上的图案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黄金狮子,一大片阴影仿佛暴风雨前的乌云般迅速掠近,当头罩下!
  肩膀被扣住,下一秒更连整个人都被狠狠拥住,直到灿烂如阳光的金发充斥了我整个视野,我才醒过神。国王来了。…他来了。***我在国王怀中轻咳两声,他立刻放开我,人还在马背上,双手环着我的肩膀灼灼盯住我的眼睛。
  那双蓝色的瞳仁表面清澈,深处却透不进阳光。他不说话,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愣了几秒,冒出一句:“嗨。”他一怔,我慢慢绽出一个微笑,又道:“嗨。”
  近万人的原野上,晨光无声,轻风无声,人马静立,听着我那声清楚明白的“嗨”旁边的奥罗杰公爵轻笑一声。国王怒了。凌厉如剑的愤怒从他眼中迸射而出,我毫不怀疑自己会被戳成千疮百孔,没等我试着害怕,他突然别开头,望向奥罗杰公爵。我顺着他的视线转头,停在公爵尚握住我的手上。
  “放开他。”国王忽道。奥罗杰公爵温和的微笑,单手收到胸前,谦卑而优雅的向国王陛下行礼:“亲爱的陛下,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从上次见面已经两年了吧,我每天都在想念你…”“放开他。”国王挺直脊梁坐在马背上俯视公爵,冷冷的不留情面的道:“路易,别让我说第三次。”公爵仰头无辜而纯良的看着他,眨了眨眼:“国王陛下…伊底亚斯,这是和哥哥说话的态度?”
  国王向上斜的眼角高高的吊起来,睨着公爵的神情仿佛他是一只不自量力想挑战猫的老鼠。“来人。”他冷冷的道。施放信号的骑兵小队长立即纵马上前,跃下马单膝跪地:“陛下。”
  “奥罗杰公爵率部下妄图阻截、伤害返乡途中的王后,神隐王国君后一体,危及王后就是危及我,罪同谋逆。”他伸手抚摸坐骑油光水滑的颈背,缓缓的道:“拿下。”
  小队长利落的点头,站起身,挥了挥手,后方一队骑兵迅速驰过来将我和公爵团团围住,陆续跳下马,向公爵逼近。
  我左右看看,总觉得自己遭了无妄之灾,向公爵瞥一眼,他一直亲爱友善的微笑着,神情居然还带了几分传道士的虔诚。
  “记住我的话。”奥罗杰公爵低声道:“当心伊底亚斯。”说完,他放开了我的手。那只手骤然落到虚空中,晃了晃,失去包围在外的温热,有点凉。我收回手插进裤袋里,看到公爵微笑着束手就擒,骑兵们向他行礼,再将他的双手缚住,遮了眼睛,抬上马。
  公爵顺服异常,只道:“我的部下在哪里?”小队长恭敬的回答:“请放心,陛下只是生擒了他们,没有大的伤损。”公爵像是松了口气,笑道:“谢谢。”国王的声音突兀的插进来:“通知中军,后队转前队,立即出发。”
  小队长忙应了,又长长唿啸一声,一时间马蹄声脚步声杂乱,隐约夹杂着马匹喷气的声音。军队很快排出新的阵形,骑兵当先出发,步兵紧随其后,如退潮的海水般离开原野,露出空旷地面。
  载着公爵的马随在大部队尾端离去,我看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国王冷冷的声音:“看够了没有?”
  我耸耸肩,慢慢车转身。抬起头看着坐在高头大马上尊贵的国王陛下。那张俊美脸孔如面具般不见一丝情绪,蓝眸里的愤怒也被冰冷屏障遮盖。
  我看着看着,很怀疑那天夜里所见咬手指头的国王只是幻觉。两人对视一阵,国王催马走上前,伸出一只手:“上来。”看这架式是不可能有拒绝的余地,于是我乖乖的献出右手,他抓住了,握在手里看了看,脸色却变了。
  “这伤是怎么回事?”我看着他撑开那只自己的右手,掌心一道说深不深说浅不浅的剑伤,凝着血珠,乍看像一条红色的生命线。
  是沃特子爵留下的剑伤,我懒得跟单细胞动物计较,所以不吭声。国王又问了一次,我摇头,懒洋洋的道:“树枝上挂的吧,不记得了。”
  他忽然不再出声,蓝眸眼角上斜的盯住我,渐渐的,冰冷面具出现裂缝,渐渐的,呼吸粗重胸膛起伏。我暗叫不好,正偷偷搜索逃跑路线,手上突然剧痛,我脱过臼的右臂被人猛力往上提,承受了我整个人的重量。
  痛楚让我的意识出现短暂空白,再清醒时人已骑在马上,脊背被国王胸前的黄金纽扣硌得生疼。国王一抖马缰,跨下骏马纵跃起步,马蹄声脆爽,顷刻间已如腾云驾雾。
  后方传来马蹄声,应该是国王的随身卫队追了上来,显然他们的马脚程比较差,或者根本不敢接近,始终保持在一定距离外。
  我甩了甩尚有些酸痛的右臂,好在没有再次脱臼,我也就懒得跟国王追究…我也追究不了。马行颠簸,我抖动着倚到国王怀里,而他用双臂圈住我操控马缰,以两个男人来说,真是丢脸的姿势。
  不过,我好像已经习惯丢脸了,居然心平气和的靠在他胸前。两人一骑很快追上大部队,数十米外就是尘烟滚滚的队尾,落后的步兵偶然转头看一眼,又迅速回过头,默不做声的埋头奔跑。
  这么一大群人迎着太阳跑倒是难得一见,我忽然想起《动物世界》里奔驰在夕阳下的野牛群。正不知该不该笑,耳边忽然传来低声呢喃:“我以为…”
  “什么?”声音被风吹散,我没听见。他低声重复,我侧耳聆听,还是听不清。算了,料来也不是什么要事。我回头随便笑了下,胡乱点头。
  这一回头,四目相对,我怔住。国王一瞬不瞬的看着我,蓝色的瞳仁如玻璃球,表面清澈,深处却似有复杂情绪,如蓝色宝石深处的翳。那情绪,可是恐惧?他又说了一次,话刚出口就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看着他的唇型,却“听”
  懂了。他说:我以为你死了。飞驰的马儿不知何时缓下脚步,安静的立在原地,前方是渐渐远去的军队,后方是追上来的卫队。我看着国王,他看着我。我道:“奥罗杰公爵已经被你抓住了,你现在可以跟我说实话,那些追杀我的兵士,是不是你派人假装的?”
  蓝眸静定的望着我,那似是而非的“恐惧”被纯净的蓝色融化,他道:“不是。”我信你。我微笑着低下头,伊底亚斯,宋家明实在是个很懒的人,我讨厌猜来猜去死脑细胞,所以选择相信你。你不要骗我。你骗我,我会恨你。我抬起头,正想说话,却看到那张缓缓俯下的脸。
  蓝色的眼,挺直的鼻梁…弧线美好的唇。我没有迎上去,却也没有躲。我承认,我想念它的美妙滋味。***
  据国王说,这次为我安排的返乡路线事前是经过研究的,东安郡并非进入首都的必经路线,我们出发三天后,国王安排的假队伍也由另一条路线向仝赤郡进发,故意四处张扬,与我这支真实队伍的隐蔽正好相反。
  他说了一大堆,我第一次听这个男人讲那许多话,总结起来,意思是他没有想把我当诱饵。除了替身,国王还派遣了数骑远远跟在我们身后,随时将消息飞鸽传书给他。所以我们在东安镇遇袭,国王很快就得知,心急之下召集军队赶来救人。
  两个人坐在马上,前方的大部队已经潜入东安镇,国王放缓马速,一手揽着我的肩膀,说到他连夜兼程,声音极不自在的低下去。我回过头,要笑不笑的看着他,他眼角上吊的瞪了我一眼,别开头去,耳根却已透出淡淡粉色。
  忽然觉得国王本质上有些像沃特子爵,都是别扭的小孩子。我连子爵那只猪都不记恨,难道还怪他?这么想的话,国王对我做过的事似乎也可以原谅…我叹口气,心道完了,宋家明彻底变成大好人了,好人虽然一生平安,奈何不长命…
  胡思乱想在马儿驰入东安镇时打住,我在国王怀中坐直身,眯起眼审视四周。大部队的众人已经像流水浸入土壤般化整为零在镇内分散开来,镇口的长街上只听到国王和我两人一骑“的的”的马蹄声,数十米外的再后方,卫队不疾不徐的跟随。转过几幢民居房,长街拐了一个弯,出现大片空场,能够望见奥罗尔的旅店。
  成群结队的兵士背对我们堵在拐弯处,骑兵都下了马,很多人忘了握马缰,马儿在人旁边四蹄刨动,时不时低头打个响鼻。
  我什么也没看见,心却已开始往下沉。空气中充满…血腥味儿。我轻轻挣扎,国王放开我,跳下马,转身想要扶我,我早已跃下地。我没有再看他,慢慢的往前走。
  一步一步,推开挡住前路的兵士,层层叠叠的人群分开后,血腥味儿更是呛鼻。终于,到了最后一层。前方的兵士低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身后的国王,默默的挪开高大的身躯。
  仿佛打了一扇门,仿佛是那时候的车厢门,那时候的旅店门,血腥味儿如凉风习习人声鼎沸扑面而来,将我整个人包围!
  我木然伫立,看着叠山垒石的尸体,鲜血浸入地面,泥土变成暗红色,一部分来不及浸入就干涸的,却是层次分明的另一种红。
  墙壁上地面上人的身体上脸上衣服上兵刃上…倒地死去的马匹身上…到处是深深浅浅的红,风轻轻吹过,那红色便像凝固了生命一般,凝固了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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