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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生慢慢的才反应过来周祖望在说什么,辩解道:“我…我是有过一夜情…但是和这个花花公子绝对没有扯过朋友以外的关系…”周祖望若有所思,喃喃重复:“…一夜情…”
  狄寒生听着他低沉柔和的声音轻缓地吐出这几个字,就觉得冷汗刷刷地下来了。他万分后悔自己刚才神魂不守,一时失言,但是说出去的话有如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
  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过了一阵子,大脑的处理程序才走到“…我当时很生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气什么。现在才有点明白了。其实我没立场责问你什么。…”
  开始还没觉出味道来,忽然好像一下子顿悟了,寒生回想起那个被祖望的怀疑伤到极点的夜晚──他呆呆的看着周祖望。
  后者正望着天花板,努力钻研其上风景。他会说那些话,难道,难道只是因为某个原因,气昏头了吗?心里七上八下了一会儿,正想破釜沉舟地全盘说清楚,祖望却又杀了回马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问的是你后来为什么那么生气。
  是不是因为他提到了你爷爷的事情?”狄寒生愣了愣,只好先把自己想问的事情放下。“祖望,我不想和那边扯上关系。别人说我太记仇什么的都无所谓,希望你能理解我。”
  周祖望听到他这样直白地表示了对父系的厌恶,虽然有点意外,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自己明明看到他对陈其的失言反映激烈,还这么不识趣地提那边的事,确实有些傻掉了。
  他道歉道:“寒生,对不起,我没想周到。”狄寒生长叹一声,说:“是我应该说清楚。”他想了想,道:“祖望,上次我住院时,有一次你进房间时看见过一个中年男人。你是不是把他当我的同事了?”周祖望点点头。
  “是那个老头子派来看望我的。”狄寒生无奈地说“我那个生理父亲婚后一直没孩子,他前几年和他妻子车祸死了。老头子不知道从哪里又打听到我,后来就一直纠缠不清,骚扰至今。”
  他垂头丧气,不胜其扰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强硬措施,都没法翻脸告他们。就是这么时不时地来探望一下。”周祖望看了眼他的脸色,低声说:“你说的那个老头子,是狄洵么?”
  狄寒生吓了一跳,猛然抬头盯着周祖望说:“他们骚扰我还不够,连你也找了?”
  周祖望摇摇头道:“没有。只是狄洵算是早期海外华人社会里出人头地的了,现在虽然低调下来,偶然还是会有其消息的。你说的那些情况,结合你的姓氏,组合组合就能猜到是这个人了。”
  寒生听了他的分析,复又垂下头去,轻声说:“就是他了。”周祖望虽然有些不忍心,但还是问道:“我开始没想到,是没想到你妈还是给你报了他们家的姓。”狄寒生闻言冷笑,说:“她是不肯死心的,总做着能嫁入豪门的美梦!
  眼见不成了就干净利落地发了疯,躲起来继续做梦。我外婆本来是想给我报‘洛’姓的。她生下我以后一直什么事都不管,只念叨着那个男人怎么不理会她了,这时候倒想起来说得姓‘狄’了。”
  周祖望看着他愤世嫉俗的偏激样子,心里很是难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狄寒生自己却先苦笑,有些歉意地说:“我又向你发牢骚了,明知道你不喜欢听我说这些话的。”
  周祖望微笑着说:“牢骚就是要发的,不然要朋友做什么用?我不是不喜欢听,我是听了心里难过。你应该明白我为了什么难过。”狄寒生张了张嘴,好像想通了些事,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握住了周祖望的手。
  交握的手干燥温暖,从掌心里传递着支持的力量。过了很久,狄寒生才开口:“既然知道是狄洵,那其他消息你想必也是知道一点的了。”
  周祖望点点头,说:“嗯,看到过报道,他因病已经隐居疗养。”寒生过了一会儿,郁闷地说:“陈其这次来,短时间内不走了。”周祖望讶异地看着他,流露出一点质询的意思。眼神里似乎在问他“因为你所以不走了么?”
  狄寒生恶意地笑笑说:“他现在没心思玩了,是避难避过来的。夜路走多终遇鬼,惹上麻烦了。”周祖望问道:“他和他哥哥?”狄寒生笑起来,说道:“就一句也被你听到了,嗯,不算是嫡亲的,但也有血缘。
  他现在烦得要死,结果就跑这边避难兼祸害祖国花朵来了。”“怎么祸害?”周祖望有些好奇的样子。狄寒生笑嘻嘻地说:“他做老师,你想不到吧?我觉得他一定会对学生出手,最后被告进监狱里的…”
  “你不要诅咒人家,不过美术老师的话…”周祖望正想说挺难找职位的。狄寒生已经摇头说:“不是,他封笔了。混的饭碗是教西班牙文。小语种老师挺紧俏的。”
  看见周祖望表露赞叹之意,狄寒生不爽了:“你看出他是混血儿了吧?他父亲就是西班牙人,他会西班牙语不奇怪吧?经过培训就能上岗了。我才比较难得哪,我也会西语啊。”
  两个人东拉西扯的绕着寒生的求学经历说笑了一阵子。周祖望瞅冷子问道:“他既然焦头烂额,怎么还会有兴趣来这里玩?”狄寒生企图打马虎眼,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着三不着两,没正经的时候。”
  周祖望定定地看着他。寒生过了半晌,才有些不太情愿地说出实话:“其实这次陈其来大概是想做说客的,据说老头儿要死了。不过貌似是没来得及说就被我气走了。”
  “他认识狄老先生?”寒生摇头道:“他哥认识,他只是知道一点我的事情而已,就想指手画脚。”周祖望犹豫了一下,轻声说:“如果老人真的快死了,我觉得,你还是去见一下他比较好。”
  狄寒生听周祖望这么说,非常郁闷,张嘴想反驳,一时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愣在那里。周祖望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寒生,直直的看进那琥珀色的眼睛里“…其实你如果真的想开了,我一句都不会多说的。
  你讨厌他们,不妨当面说清楚。你不想和狄家扯上关系,也要去当面告诉他。”那个不认识的老人的心情,和他周祖望是没有关系的。他不愿意寒生背着这个心结过一辈子,想起来,便是心头一根刺。永远提醒着他的恨。
  下了小型飞机,又乘车行了约半小时路程。狄寒生偷偷对周祖望抱怨:“这叫我怎么敢放狠话?激怒了这老头子,我们难道要靠两条腿走回去吗?”
  周祖望笑了笑,说:“你不要把他想得太坏了。人之将死,可能他只是想见见你,也没指望你有什么好态度的。”疗养院位于一个美丽的湖畔。阿尔卑斯群峰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湖光辉映山色,犹如展开一幅仙境的画卷。
  进入特别室前,周祖望有些犹豫是不是要陪着一起进去。同寒生一起来是他提出的,因为有些担心寒生的精神状态。但是进去刺激病人就不是他的初衷了。不过寒生显然不担心这个。周祖望稍犹疑一下,便被他拉着一同走了进去。
  看到病床上的景象,才知道情况比他们意料中的要严重得多。病人基本已是靠维生仪器在维持生命。干枯耗竭了的身体,没有光泽的面孔,迟暮老人的生命之火已经燃烧到了尽头。
  任他当年曾经如何呼风唤雨叱吒风云,也逃不过天命的定数。死气沉沉的眼神在听到看护耳边低语之后,瞬间又有了一线光明。老人混浊的眼看向狄寒生他们站立的位置。他大概已经看过照片,视线游移了一会儿,便固定在狄寒生身上。
  周祖望轻轻拉住了寒生的手,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颤抖。嘶哑微弱的声音响起。需要努力分辨,才能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寒生…谢谢你来看我…”狄寒生抿着嘴,没有搭腔。“寒生…你走近点行吗?”
  狄寒生站着没动。周祖望轻轻拍了拍他,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挪了两步。老人似乎已经很满足了,喘了一会儿,而后说:“…我的遗嘱在罗律师那里…”
  寒生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他接下去要讲什么,开口截断了对方的话:“我经济情况过得去,生活安稳,不愿改变,没有奢求。”
  听他这么说,老人失望的神情溢于言表,但好像早就预料到他会如此,因此没有多做坚持,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随后挣扎着说道:“…你真的,快乐吗?…”
  寒生感觉到手上加重的握紧感,向身旁的人望了一眼,情不自禁地微笑,卸下满身的锐刺,温和应道:“不可能更快乐了。”
  老人如刀的视线转向周祖望,狠狠剜了一眼。好像也感应到什么似的,那审视的目光渐渐的温柔起来。有一瞬的迷离缥缈,或许是老人回忆起少年时的美好,现在已无人知晓的秘密时光。
  而后他殷切地望着狄寒生,满眼渴望地等待着他说一句什么。然而末了,狄寒生依然没有说出他想听的话,只欠了欠身,道:“狄老先生,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们就不打扰了。”
  老人面孔上立刻显露出焦灼和气急败坏的恼火神气。然而寒生没有任何理由需要惧怕,他随意自如,镇定地有些残忍地与之对峙着。
  一生刚愎自用的老人渐渐的,换上了无能为力的悲哀神色。他咳了几声,随后勉强聚气说道:“…寒生,我和你爸爸都不知道有你。洛玉真她,她什么都没说就消失了。你爸爸对不起她,但,但如果知道有你,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寒生忽然大声说道:“行了!”随后才像忽然醒觉一样,望了仍然企图解释的老人一眼,低声说:“我知道了。我没有恨任何人。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改姓。”
  他慢慢走向在门外等待他的周祖望,即将跨出门时,转头对病床上的人说:“谢谢你。”车行驶得并不快,但依然一点点远离那世外桃源般的静养之地。
  渐渐的,窗外的风景模糊了。神思恍惚间,面颊上有一点不熟悉的触感。
  他慢了半拍才醒悟过来,那是祖望在轻轻摩挲他的面孔──脸上一片冰凉,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流了这许多的泪。
  好像是一生积攒下的份量。他哆嗦着嘴唇,轻轻地对祖望重复着,也是对自己重复:“她不是为了要挟他们才生下我的。她没有告诉他们有我的存在。”
  泪中带笑,笑中带泪。如同要说服自己相信一般的虔诚与坚定。她还是因为爱我,才让我出生的。
  周祖望无言地拥住了狄寒生。即使那只是一个老人为了推诿责任的临终谎言,又有何妨呢?它让活着的人释怀,它让寒生快乐。
  离开莱蒙湖后,他们一路向南,往亚平宁半岛行去。穿越大圣伯纳德隧道,取道都灵、热那亚、比萨,一路沿着绵长的海岸线向东南前进。
  老旧的列车摇晃着,最终驶抵此行的目的地,罗马。在万神殿望过拉斐尔陵墓上的巨石圣母;在竞技场的徊转里迷失了时空的方向;在幸福喷泉里投入钱币,许下三个愿望…
  少年时期的夙愿得偿,他们终究来到了那片肃穆的建筑中,走进西斯廷教堂。狄寒生望着正前,喃喃道:“祖望,祖望,现在让我下地狱也无妨…”
  周祖望指了指上面,低笑着说:“天使在上面。”寒生抬头,望见了恢弘的群像。纯粹的美的赐福,自天顶上降落于他的眼中,心中。
  周祖望悄悄问狄寒生:“你许了什么愿?”狄寒生说:“第一个,总是重回罗马,这神小气得很,许别的愿就不灵了。”周祖望笑着说:“你这么亵渎,当心被报复啊。”狄寒生有恃无恐地说:“我说的是中文,谅他也听不懂。”
  周祖望忽然有些郁闷,说道:“那其他的愿望也是鸡同鸭讲了。我们又不会意大利语。不对,这到底是什么时候的神?恐怕得要讲希腊语吧?”
  狄寒生闻言,忍俊不禁,随后对周祖望认真地说:“我的愿,是许给我自己听的。和这个池子不相干。”周祖望看着他,嘴角缓缓地扬起愉悦的弧度。第一,愿重回此地。第二第三…维以不永怀,维以不永伤。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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