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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西德轻叹:“箱子罪民与贺庆佑各分了一口。罪民只知道自己箱子里的东西,无金也无银。乃几件陶瓷器,一架桌上使的六扇小挡风……”
  张屏又道:“不必避讳我的名字。就是屏风,对么?”
  卓西德点头不迭:“对对,是这个。还有两本书册,就这么多了。”
  燕修问:“你们为何不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平分?”
  卓西德道:“原也想分来着,然未能够。每口箱子上都挂了一把锁,怎么也整不开。那俩箱子本身就是宝贝。我们俩老粗虽不懂木料,但一瞧箱子皮油亮,在土里埋过闻着还有香味,便知肯定值钱,硬劈开太可惜了。贺庆佑说,这或是天意,恰好两口箱子,让我们兄弟一人一口。”m.166xs.cc
  桂淳道:“然两个箱子肯定不能完全一般大小重量。这个拿多了,那个拿少了,心中不会生出计较?”
  卓西德嗐了一声:“原是见不得光弄到手的,怎还能忒多计较。两口箱子的确大小不甚一致。待商议着怎么分时,罪民就说,我年长些,我先挑吧,我要那口小的。”
  桂淳赞道:“卓老板真义气。”
  卓西德面露羞涩,刚要自谦,张屏问:“哪口箱子沉?”
  卓西德含羞的神色未来得及收回,生将谦逊之词噎回去道:“罪民未有太多掂量比较,应是差不多吧……大箱子可能略重些,不会沉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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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屏道:“可,有些贵重物事,譬如金银、银票、地契,多会藏进小箱。大箱中或是字画古玩,不太容易变现。”
  卓西德神色再变了变:“张先生甚知藏物折变之道,罪民佩服。不过是否藏金银,能掂出来。那箱子捧着肯定不像装了太多金子的。若有银票,大票轻易不敢兑换,怕上面有暗记,大主顾的票,银号或也有知道的。地契就更不敢了,真要得着了,在罪民这跟废纸差不多……”
  柳桐倚问:“卓老板之后没询问过贺老板箱子里的东西?”
  卓西德摇头:“回大人话,真没。分了箱子,贺庆佑同罪民谦让了一番,说若大箱里的东西比小箱内的值钱,会再补给我一些。罪民说不必,多少都是白得,命里原不该有,它跟火灾有牵扯,日后或还会因之惹祸。不如咱们兄弟立地起个誓,带上箱子,各自回家,互相再不问对方箱中的物事,各寻门路开箱变现。如果有一个人被逮住,绝不咬出另一个,另一人要照顾被逮那个的家人老小。”
  这又与贺庆佑的供词一致了。
  燕修肃然问:“立地起誓,地是哪里的地?当时又是何时?”
  卓西德忙欠身:“罪民又言辞不清了,大人恕罪。地方是罪民和卓西德埋箱子的那里。我二人离开村子回到丰乐,先藏了四天,才冒险带了一辆小车,去挖出了箱子,分了箱子立下誓后回到县里,各自藏起。”
  燕修再问:“你可知道他用什么手段销了赃,得了多少银子?”
  卓西德否认道:“不知。回去后,我俩便不怎么碰面了,对人假称是做买卖的时候起了争执。连我俩的家里人都这么以为。”
  燕修皱眉:“抱了一口大箱子回去,你家里人没疑惑?”
  卓西德恳切一揖:“求大人明鉴,此事罪民的家人当真一概不知。从黄郎中那回家后罪民就盘算着扯这个谎,同拙荆说不知病是否好全了,怕传给她跟孩子,让她同家母睡一屋,罪民自个儿单睡。那晚罪民夜深了才回去,进家后就把箱子藏在柴棚下,一直藏了几个月。”
  桂淳笑:“好耐性,竟不好奇箱子里有什么。要我肯定憋不住。”
  卓西德涩然一叹:“罪民知道大人们必会觉得可疑。然当时官府在狠查蔡家的火灾,若被逮着,闹不好即被当成打劫灭门的悍匪,脑袋都保不住。一想这个,再不能忍的都忍得住了。”
  桂淳嗯道:“也甚是有理。那详细是何年何月销了赃?”
  卓西德低头哑声道:“说来又曲折了,细述得啰嗦好一阵儿。”
  桂淳笑眯眯道:“横竖我们也没旁的事儿,正好听你慢慢说。”又给他添了些茶水。
  卓西德作揖道谢毕,恭敬地饮一口,清清喉咙。
  “罪民一直忍到快腊月,使钱的事儿竟接着来。罪民的堂弟,就是帮罪民介绍木器厂差事的堂叔家的老幺,在京城做事,赶年前回县里娶媳妇。堂叔堂婶待罪民有恩,贺礼绝不能少,还有几处零星事儿恕罪民想不起了,又将要办年货,着实凑不出钱了。饶是这样,罪民也不敢刨出那口箱子,而是打算去找个零工做做。旁边沐天郡的宝通大码头是个方便找活的地儿,腊月里外地的搬运工都回家过年了,像罪民这样的去了也能混到一份工。原本真是想临时赚几个子儿,却在那里遇到一个胡商,名叫玻克哆哩沙,是什么拉丝缠丝还是弹丝国的人,总之跟丝有点关联吧。租了一艘大船,泊在码头里,有时候去河道里漂一会儿,天天传一群舞姬在舱里唱跳。
  “人都说这胡客老有钱了,只是人有些傻,万里迢迢过来,皮货毛毡银器一样没带,只运了一批琉璃器卖,碎了好些,他也不在意。别的客商倒些茶叶绸缎给他,他不管好坏,瞧着顺眼就收。这阵子说收得差不多了,也不要别的货了。岸上租了个院子,养着带过来的十几匹骆驼。他本人住在大船里,因他们胡国水少,特别喜欢水。第二又尤其喜欢女子。第三喜欢好酒好菜。雇了几个厨子在船上做菜,还常到岸上的酒楼里点。
  “有一回他在宝兴楼订了挺多菜,楼里匀不出人手送,恰好罪民往宝兴楼里送木材,伙计向罪民借板车使,说胡子要的菜多,顺路一车运过去便利。罪民说自然好,只要他们不嫌脏,刚好我跟着开一开眼,瞧瞧胡客的排场。伙计说,胡客没那么多讲究,且认不得这车是做什么的,板车上铺块布,看不到脏,让食盒沾不着灰就成……”
  伙计拿了一块大蓝布,将车罩住,把食盒叠放在其上,由卓西德推着,两个小伙计陪在旁边,竟整出了几分气派。
  到了码头,往船上传菜。菜里有一道暖锅,配了个木炭盒儿。小伙计就让卓西德捧着炭盒,一同往舱里送。
  “船里陈设真真奢华。浓香熏得罪民直呛,入内前先要洗手脱鞋冲脚,光脚进。地上铺着花花的大厚毯子,毛能没过脚背,进去后罪民直流汗,见主座上的胡客在饮酒,十几个穿着薄裙披着轻纱嫦娥似的妙龄女子边唱边跳,罪民想,整那么暖和,或也是怕这些女子冷吧。”
  桂淳赞叹:“竟是个怜香惜玉的胡子。他就是你方才说的那个什么玻什么哆?”
  卓西德哈腰道:“是,玻克哆哩沙,名字有点儿绕。这人年纪不大,罪民觉着是二十来岁,头发倒是黑的,但跟咱们头发的黑色不大一样。窄脸高鼻子高颧骨,凹眼窝里一对蓝眼珠,穿着一件当年时兴的江南样式绸缎袍,套在他身上就一股子胡气了,举止气派挺富贵体面。他旁边坐着一个老胡,五六十岁年纪,汉话讲得特别溜,眼神贼毒,一看罪民,立刻说,这个人不是酒楼的吧,为什么上了船?”
  酒楼小伙计回道:“他是专门管木炭的。因我们生暖锅不如他好,特地叫他一起来。”
  老胡不甚信,仍阴鸷地盯着卓西德:“是么?此人一直鬼鬼祟祟,打量着这里的东西。”
  “罪民一听,这是把我当贼了,即辩解说,之前少见这些琉璃器皿,尤其琉璃灯盏,五颜六色的,又透亮,挺好看。年轻胡向老胡叽咕了几声,约莫是问在说什么,老胡再同他叽咕几句。年轻胡就大笑起来,大着舌头怪腔怪调同罪民说,感谢你,但,大多数的你们,觉得,不好看。不想买。罪民说,人各有好,可能大多数人不喜欢这些。年轻胡又问,你喜欢,想买吗?有很多。罪民说,我可买不起。”
  年轻胡又笑起来:“哦~~他们,一样,和你。首先,看看。之后他们说,不买。但你诚实,比他们。他们不会说,买不起。他们说,不喜欢。”
  “罪民心想,虽然我穷,但不能让胡子觉得咱们买不起他们的东西,便答道,人家不买,应是真不喜欢,或觉得这些东西单看好看,搁在自己家屋子就跟其他物事不配了。”
  年轻胡又问:“你的意思,他们有钱,你没有?我到这里,人人都问,是不是很美,很长见识。我觉得确实很美。美姑娘,好食物,美风景,好多都特别美。但这里真的这么好,应该人人都有钱。但,我看到穷人,像你一样的,好多。”
  “罪民一听,竟是我给咱们大雍丢脸了,鬼使神差地脱口说,咱们这边崇尚简朴,不爱露富,有钱人挺多的,只是外表上瞧不出来。本来我也不应该是穷人,谁家没点家底儿呢,不过有人有福气享用祖上传下的东西,有人没福气罢了。”
  他讲的话年轻胡听不太懂,老胡又叽咕叽咕用胡话转述一通。年轻胡问:“你本来也应该有钱,什么意思。”
  卓西德一时诌不出来,索性就故作高深地不吱声。年轻胡和老胡一起盯着卓西德,酒楼的小伙计道了声告退把卓西德带了出去。
  下船后,一个小伙计笑说:“老哥可真能编,在舱里烘的一身热汗都被你吹没了。”
  “罪民说,再怎样不能在胡子面前跌份儿。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两三天后,罪民上工,又遇见了那个胡子……”
  当时卓西德正在扛粮包,只见一双脚挡住去路,跟着正前方就响起那年轻胡客的怪腔怪调。
  “你是酒楼里的,为什么在这里?”
  卓西德随口编道:“因为上回在公子那边多看了几眼物件,老板嫌我不体面,不让我在酒楼做了。我到这来混碗饭吃。”
  年轻胡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啊……那,对不住了,让你变这样。”
  老胡客这时又遛达了过来,向年轻胡叽咕叽咕几句,随即朝卓西德道:“你不要再欺骗了,做你的事去吧。”
  年轻胡却阻拦道:“不要这样,你不要走。你,运草吧,帮我。”
  卓西德甚是惊诧,老胡客一脸不赞同地再叽咕叽咕,年轻胡咕噜咕噜回了一串,老胡客满脸阴沉又向卓西德道:“玻克哆哩沙少爷觉得你不算年轻了,还做这样的重活很可怜,让你搬运比较轻的草,工钱多给你。”
  “罪民当时挺开心,也不顾什么跌份儿不跌份儿了,立刻就答应了。运草其实就是给那院子里的骆驼喂草料之类。确实挺轻松。工钱当日结。罪民喂了两天骆驼,年轻胡与老胡又转悠过来。年轻胡磕磕巴巴问罪民,为什么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来做重活,之前在码头上看见做事的都比你年轻。罪民说,因为享不到祖上的福,只能来做事了。年轻胡忽然问,那天,你说,祖先有宝物,可享受不到什么意思?实不相瞒,罪民当即念头一动,遂回答说,罪民和别人一样,祖先都留下了宝贝给我,可惜宝贝放在一口箱子里,我打不开,拿不出来。”
  年轻胡睁大了眼:“还有这样的事,为什么打不开?”
  卓西德说:“锁住了,没钥匙。”
  年轻胡说:“可以,用其他方法。比如,砸、锯、削……”
  卓西德正色道:“我不敢。这么对祖宗留下的物品,叫大不敬,得挨罚。”
  年轻胡唏嘘:“太可叹了。”转向老胡叽咕叽咕几句,又对卓西德道,“索古,很会开锁。他在这,很久。你们的锁,能开也。”
  老胡依旧沉着脸叽咕叽咕,再瞟着卓西德。
  卓西德袖起手道:“多谢玻公子关照,然我觉得这位管事不大相信我,本也是我的私事,便不劳烦了。”
  年轻胡道:“不,不麻烦。索古,不是管事。是我的朋友,向导。他真的很会开。”
  老胡拉长脸盯着卓西德:“箱子,你拿得出来么?”
  卓西德反问:“若我拿得出箱子,你能开?”
  老胡满脸写着不信道:“有箱子,可以一试。”
  卓西德道:“有箱子。那就烦请一试。”
  “罪民搁下这个话,有几分是为着和那老胡置气。回头自也忐忑是不是太冒失了,不过话已说了,不能怂。加上确实贼心盘算,胡子这边好出赃。罪民依稀听谁提过,年轻胡快回胡国了,且他总说只来这一趟,未必有下回了。对罪民来说,出货特别稳妥可靠……”
  桂淳哈哈一笑:“这是实诚话。那你就把箱子抱给他俩看了?”
  卓西德道:“是,罪民吐出这番话,当即就告了假回去。刚好家母与拙荆带着孩子都去帮着堂叔家收拾屋子了。罪民刨出箱子,背在一个大筐里,上面压了一堆干菜山芋之类,路上恰遇着衙门的老焦和老蓼往宝通县衙门送公函,赶着一辆车,罪民玩了一招灯下黑,搭了他二位的车。出丰乐入宝通都没被查。在宝通码头附近下来,唯恐码头跟船上人多眼杂,仍又到养骆驼的院子里。过了没多久,先是老胡一个人来了,问道,宝箱带来了?罪民说,带来了,待玻公子过来,劳你老打开。老胡两手抄在袖子里,又阴森森盯着罪民说,「我知道,你的东西一定不是你的,来历不正。」罪民吃了一惊,后背的衣衫都湿了,想着他可能是在诈我,便故作镇定说,真是祖上传下来的,但要是你这么觉着,不看也罢。老胡怪笑两声,转了出去。当时罪民的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唯恐他去官府告发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背上筐子跑路,年轻胡过来了,老胡仍在旁边跟着……”
  年轻胡兴高采烈地问:“东西,带来了么?”
  卓西德轻声说:“带了,然是祖上传下的东西。请在静室内打开,不要让其他人近前。”
  年轻胡爽快答应,进了室内。卓西德从筐里抱出小箱,年轻胡赞叹:“真是个美丽的箱子!”老胡端详了一下铜锁,自随身的口袋内取出一个羊皮卷,展开是各种针钩工具,老胡逐个拿起,拨弄尝试起来。
  桂淳感慨:“竟是个惯家胡子,咱们这边的锁也捣鼓得开。”
  卓西德一嗤:“什么惯家,一个假把式。罪民开始也被他的物件儿跟阵仗吓到了,没想到来来回回捣鼓了半天,拿挖耳勺掏墙都能掘出个窟窿了,他也没整开那锁。罪民说,不行就算了吧。老胡却似折腾急眼了,咬牙切齿一定要开,突然红着眼珠子问我,锯开,只锯锁,不锯别的,行么。反正你没钥匙,打开后锁也不能再用。罪民本来挺心疼那锁,觉得这么精致又难开一定贵,听他这么一说也有道理,再则很难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了,就说,行吧。老胡便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似锉似刀的扁平物件,一边刃上镶嵌着亮石头,说是什么金刚锉,磨锉了又半日,真把锁把儿锉断了,打开箱盖,立刻我们三个都被镇住了。”
  箱内被隔成数个小格和暗屉,都垫着厚厚的衬垫,蒙着光滑的绸缎。数件宝物静卧其中。
  “最打眼的,是一套纯白的瓷器,有小壶、小杯、斗笠盏、小炉子……一共十二件。薄到半透亮了。罪民往外取的时候都不敢大喘气,怕热气把它们哈化了。老胡直着眼,年轻胡直叫唤,天啊,什么是这,是玉吗?老胡识货,喃喃说,不,这是瓷。”
  比美玉更名贵的瓷。
  “除却这套瓷器,箱子里另有两座小像,一尊是陶泥捏的,一个老头儿,靠在一块石头边,手举着一个酒杯,喝得挺开心。另一尊却是白瓷像,和那套小壶小杯像是一波烧出的,乃是少年人模样,跪坐在地,低着头,好像个学堂里的学童在挨训似的。”
  张屏、桂淳、燕修都静静地听他说,柳桐倚握紧了笔杆问:“陶器和瓷器……只有这么多?”
  卓西德满脸愧疚地低头:“不,还有一个陶制的酒壶,捏得怪模怪样,也能当小花瓶使,只配了一个小酒盏。壶身刻着一幅画儿,是几蓬瞅着挺怪的花草。那俩胡子竟认得,年轻胡指着瓶子叫唤说,「啊,雪绒花。画了这个竟!你们这里有?」”
  桂淳啧道:“名儿听着挺雅致,像个胡国花朵。”
  张屏道:“此草,我朝也有,北方山上挺多,喜欢冷。在下以前经常见。胡人称之雪绒花,西北那边叫火绒草,百姓还常叫它老头草。”
  柳桐倚双眼一亮:“是否矮矮一丛,花瓣长尖,一朵里好几个圆花心?湖上老人晚年的茶酒器上常刻绘此花,原来是以壶上代湖上,老头同老人,暗藏谐音之机。”
  卓西德一脸叹服:“柳大人与张公子当真博学。可惜在下一个老粗,竟不识至宝,铸成大错!”
  柳桐倚神色一敛:“恭维的话就不必了。请问箱中还有何物?”
  卓西德又垂首:“陶瓷物件儿,就这么多了。陶器是一只酒壶、一个小杯、一尊喝酒的人像。白瓷是十二件一套的茶具,还有一尊跪坐书生像。加在一起,共十六件。又有一座小屏风,六个扇页,搁在桌面上使的,应是紫檀木,上下镂雕着花朵,中间的嵌玉板上刻绘着山水诗句,特别漂亮。再有两本册子,一本上绘着各种的壶、杯、花瓶,没有颜色,就只是黑线绘的。另一本写得都是字,不像账本契书或信件啥的,应该是什么诗赋之类的吧,罪民也看不懂。”
  柳桐倚问:“上面可有人名?”
  卓西德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有,封皮上写着「泉石闲笔」四个字。是那烧瓷特厉害的公子写的诗词歌赋吧。可惜罪民当时不懂得。”
  柳桐倚闭了闭眼:“你将这些,都卖给胡商了?”
  卓西德握起拳:“罪民,每每回想,都自知罪孽深重……”
  燕修打断道:“这些虚头巴脑的先不必说了。讲讲你都卖了多少钱。”
  卓西德道:“禀……大人,是拆着卖的。打开箱子后,年轻胡和老胡眼里都冒出钩子了。只恨罪民无知,不晓得这是特别金贵的瓷器,以为胡客都爱花花的东西,那个小屏风,镶玉嵌螺,刻的字缝里描了金粉,应该最能卖上价钱。就在大桌面上,把小屏风打开立起,将那茶器摆了两件,因两个胡子貌似还挺喜欢那两尊像,又把像摆在屏风边上……”
  年轻胡一个劲儿地说:“宝物!太美了,太美了!”
  卓西德等着他问价,未曾想他尤为诚挚地凝望着卓西德道:“多谢你让我看到,这样的宝物,你带回家后,一定要好好珍藏!”
  卓西德当时险些一个头磕在桌角上,想了又想,稍微露骨了一些说:“能开了这个锁,也托了玻公子的福气。如果公子喜欢,比如这件屏风,我可以用它跟公子交个朋友。”
  年轻胡睁大眼:“你,送这个给我?不,太贵重。我不能收。”
  “罪民心想这是跟我装糊涂唱胡戏了啊,再叹气说,正因为贵重,摆在我家浪费,也换不来柴米油盐,不如将它让给真正需要的人。年轻胡又瞪着蓝眼珠子瞅了罪民一时,说「我懂了,礼物,我收下。你喜欢的琉璃,我送你。」罪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未曾想,这节骨眼儿上,那一直挺阴森的老胡帮了罪民一回。”
  老胡朝年轻胡叽咕叽咕了几句,再向忐忑的卓西德道:“玻克哆哩沙少爷答应收下你的礼物。但我方才和少爷说,你的屏风很珍贵,如果他赠送给你琉璃器,大约要很多。少爷慷慨地答应,船中剩下的琉璃任凭你挑选。”
  他慢悠悠压着语速,端详着卓西德的表情,似在享受地观赏卓西德失落痛苦的模样,又稍停了片刻,方才添上一句。
  “再或者,太多的琉璃器,你家里也摆不下。你想接受其他礼物吗?我向少爷建议用金子或银子,但少爷说,这可能会令你不愉快,因为你们这里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提到钱,尤其是交朋友的时候。”
  卓西德努力镇定地回答:“没关系的。我不讲究这个,只要是公子赠送的,金银我也喜欢,而且好拿。”
  老胡再对年轻胡咕噜几句,年轻胡的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与失落,出门吩咐了几句,片刻后,一个胡人随从送来一个小皮囊。年轻胡接过,放在桌面上,老胡打开系着的袋口,里面是满满一袋黄澄澄的胡币,上面刻着胡人头像和奇形怪状图案及胡字。
  老胡说:“这些,都是纯金的。去银庄,可以兑换。也能熔化了使用。”
  又有胡人随从捧进一只盒子。年轻胡打开盒子,对卓西德道:“同样的,礼物。”
  盒内是卓西德跟着酒楼小伙计进船那次,盯着看的一对琉璃灯盏和两只琉璃杯。
  “罪民瞅着那些东西,突然心里不大是滋味,遂拿起陶酒壶跟小酒杯对年轻胡说,公子的礼太重了,我不能只送一个屏风。这个瓶子上刻着公子认得的花,按我们这边的话说,就是与你有缘份,也送给你吧。”
  年轻胡望着卓西德,方才有些黯淡了的蓝眼珠里又泛起惊讶的光芒,卓西德没等他开口,将壶杯往他面前一搁。
  “公子的礼,我全部收下。这些乃我的一份心意,希望公子不要推辞。”
  年轻胡起身接下酒壶和小杯,又握住卓西德的手:“谢谢,朋友。我会记得你。”
  桂淳感叹:“倘若卓老板当时不是在销赃,真可算一段感人的故事了。”
  柳桐倚从额角处放下手:“卓老板送的酒壶与小盏,应是湖上老人遗作。他老人家制酒器只为自用或赠予亲友,存世的,比茶器更少。折算作金银,至少能买下那胡客的半条船。不过,君子相交,不当以钱财计……”
  卓西德呆住了。
  桂淳重重弹了一记响舌:“我的乖乖,这么贵!合着竟是卓老板更轻财重义?”再看看摇摇欲倒的卓西德,又起身给他添了点已凉的茶,拍拍他肩头。
  张屏沉声问:“如此,卓老板只出手了三件东西。剩下的下落何处?”
  卓西德闷头坐了一时,将凉茶一口饮尽,方才喘回一口气:“另外的,给老胡了。此人当真鬼极了,他帮罪民换到了钱,原是为了卖我个人情。”
  玻克哆哩沙给了卓西德那些东西,又要叫马车送他回去。
  卓西德推拒道:“不必,我今儿是搭我老表的车过来的,同他们说办完了事在码头碰面。算起来他们早该过去了,知道我来这边,可能会往这里来迎我,说不定出门走不了几步就碰上了。”仍把东西都放在筐子里,上面盖点东西背上。
  出门后他只捡着人多的大路走,到了一处路口,老胡突然从一棵大树后冒出来,吓了他一跳。
  老胡挺直接地问:“你的木箱里,剩下的东西,你还想把它们变成钱吗?”
  卓西德反问:“足下方才为什么不问?”
  老胡道:“我只是给玻克哆哩沙少爷做在这里的向导,我有我的生意,他有他的。我们的买卖并不关联。你刚才把宝物给他看,我不能说我喜欢上了某一件,喊出价钱,这不合规矩,差不多就是你们这边抢生意的意思。但现在,你出来了,若还有时间,我们可以聊一聊。”
  卓西德道:“可你老觉得我的东西来历不正,又有什么好聊。”
  老胡眯缝起眼:“难道它来历正?”见卓西德要变脸,又怪异地笑了一声,“你不用害怕,我是个异邦人,并不想跟你们的官府打交道,对我没什么好处。我是个纯粹的商人,只想买到好的宝物,带回我的家乡去。我已经老了,没精力继续来回奔波,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我很守规矩,你不用担心从我这里泄漏出什么。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在附近也有个小院子,想请你过去喝杯茶。”
  卓西德立刻婉拒:“不了。码头上有人等着我哩。”
  老胡笼着手慢悠悠道:“等你的人,多等一会儿,应该没关系吧?或者,你不放心,由你来选地方?”
  “罪民在心里挣扎了一阵儿,确实还是没按住求财的心,想着大胆博一把,看看这老胡能作出什么妖。于是说,那去宝兴楼吧。宝兴楼罪民挺熟,在个繁华的地段。门外就是大街,来来往往都是人,谅他不敢在那下黑手。老胡挺爽快地答应了,还假惺惺地跟罪民说,他请客,有酒,就是朋友,好谈买卖。罪民心道,谁跟你是朋友!脸上仍留着几分客气,与他一道进了宝兴楼。找了个临大街的单间儿,因听说有的胡子会使毒,能在人无知无觉时隔空下手,所以一直大敞着窗,他点的一堆酒菜罪民一口没吃,坐下后直接开谈,罪民问他,想与我聊哪件?本以为,老胡想买那两尊人像,没想到他竟张口问,「那套白色瓷的饮茶器具,我很喜欢,你愿不愿意转让?」”
  桂淳赞叹:“好风雅的胡子!懂行,识货!”
  卓西德道:“是啊,罪民当时都愣了。竟还有不爱花里胡哨的胡子。”
  柳桐倚道:“一些胡国,尊崇白色。纯白瓷器极难烧制,便在我朝,价都甚高,若再转卖异邦,价更不可估量。有做海运或异邦生意的商贾,专出钱让民间窑口烧制供给异邦的瓷器,其中就有白瓷。白里泛黄,胎质粗糙者,在异邦价也能买出高价。更何况……”
  更何况这套由曲泉石亲手制成的稀世名瓷。
  胡人虽不知曲泉石之名,但可想而知那套茶器的精美,只要看到,即知珍贵。
  柳桐倚又抬手按了按眉心。
  卓西德眼珠崩出红光:“罪民有眼无珠,不识至宝!多年后晓得便宜卖了什么,恨不能头抢地,捶碎胸……恨我当时,竟然心中还觉得暗喜……”
  老胡问:“你想要多少金银,可以直接说出数目没关系。”
  卓西德也问:“你要一整套?”
  老胡点头:“全部。”
  “罪民不知该怎么要价,就和那老胡说,全部,我有点舍不得。老胡说,拆开了,没有整套有价值。全部,可以给你八百两,你觉得怎样?罪民琢磨着,他报的价,肯定是少。以前跟一位做买卖的学过一手,谈价的时候,想要高价,就待对方报价后,先一抬眉毛一瞪眼,盯着他眉心那块儿,重复一遍他报的数目,再尽量不屑里又透出云淡风轻地冷笑一声,嘴角一勾,或看向窗外,或一瞅茶杯酒杯,不说话,等对方开口。罪民就照样对那老胡做了一遍。”
  他盯着老胡冷呵一声:“八百两?”往窗外一瞧,憋气片刻后,老胡缓缓道:“我的朋友,你该不会以为是八百两银子吧,怎么可能呢?我是这样诚意地与你谈。我说的是黄金。”
  “罪民这没见识的,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狂喜,好像天上掉下一堆肉馅大包子把我埋了起来……”
  柳桐倚再闭了闭眼:“不必将心境描述得这般详细……卓老板将所有的瓷器,都给了那胡商?”
  卓西德哑声道:“禀大人,罪民又同他谈了谈价,说必须一千两。老胡特鬼,直道,不行的,这已是非常诚意的价格,即便加上那口箱子,也不值一千两黄金。罪民说,怎么不值?箱子可是好木头,单卖都特别贵。老胡说,他只有这么多金子了。连上箱子他最多再给我加一千两银子。罪民才发现被他绕进去了,本来只谈一套瓷器,他竟想连箱端。罪民立刻道,那算了,箱子我带回去留着追忆祖先,咱们只谈那套瓷器吧。老胡一见罪民瞧破了他的伎俩,随即服软道,我的朋友,不要这样。这箱子是专为存放茶具打造。分开了,你寻不到般配,茶具也寻不到般配。罪民说有什么寻不到的,你去再打一个呗,箱子好多小格,我拿回家针头线脑的什么不能放?”
  老胡又摇头:“啊,啊,我的朋友,你这么说话就太强硬了。你看,我们慢慢商量。这样好不好,九百两黄金,连箱,我要。琉璃器,你喜欢,我也有,可以送给你。比玻少爷送你的更多,更实用。”
  张屏问:“贵店走廊上的灯盏,彩色的玻璃窗扇,都是这么来的?”
  卓西德认道:“是。实话说,那时罪民没见识,九百两黄金,几辈子都挣不到的数,听到后罪民已经打飘了。老胡拿了把钥匙给我,说他在岸上有个小仓库,里面有点琉璃货,可以都给我。但房子是他租的,租期到明年夏天,就给不了了。罪民收了钥匙,一开始没有去拿,怕是什么陷阱,进了就有去无回之类。待到了第二年的春上,年轻胡和老胡早都走了,罪民才去码头转悠,趁着晌午阳气重的时候往那个仓库走一趟,就是码头边一条脊的屋子其中一间,拿钥匙确实能打开门,里面都是稻草麻袋,几扇琉璃镶的窗扇靠墙搁着,几盏大灯堆在箱子里,还有一堆脏毯子。估计是老胡觉得太沉,不想搬运回去了。当时瞧着挺寒碜,贼瞅见或都会觉得太沉不爱扛。但罪民觉得多少是点东西,雇了辆车运回家,擦擦洗洗竟挺像样,后来开客栈,就用上了。生意不错,有风水师傅说,这些琉璃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催生各路的财。所以后来搬来新楼,仍把窗扇和灯盏翻新擦洗了一下,用上。”
  桂淳道:“如此看,老头算个讲诚信的胡客了。九百两黄金可不少,你们是票付现付?”
  卓西德满脸苦涩:“回大人话,肯定是票付。若九百两的黄金搬运起来得多沉。老胡一开始要给罪民大整票,罪民说,只要散票,各个银庄都得有,他从他那口袋里掏摸了一阵儿,竟数出了八百多两,最后实在凑不够,搭了一叠金叶子。这些胡商浑身真揣着不少钱财,把金子压成纸一般的薄片,订成像小书册一样的带着。罪民也是胆大,把这些都揣好,跟没事人一样出了宝兴楼。老焦和老蓼的确跟罪民约下一道回去,罪民在早上被放下的地方等了一时,待他俩车过来,搭车回县里挺顺溜。到家再细细数钱,才发现仍被老胡蒙了一把,他一会儿算银价一会儿加金叶子把罪民绕晕了,其实拢共加在一起只有八百六十多两,少了三十多两金。”
  桂淳咂舌:“乖乖啊,折算就是好几百两银子了。你没去找他?”
  卓西德道:“本来想去,但再一想,这事毕竟见不得光,找着了他不认,难道扯他去官府?只能吃下这哑巴亏了。”
  桂淳安慰:“也是,拿到就是赚到。”
  燕修冷冷轻咳一声。
  张屏问:“老胡商买下的一套白瓷器,是否包括那尊白瓷像?除却箱子,应还有两本书册,一尊陶像,又在何处?”
  卓西德拱手:“张先生真是计算细致,全无疏漏。老胡拿那套茶器,没要那尊白瓷像,说瓷像的样子他不喜欢。但他很想要那尊陶像,跟罪民绕箱子也是想绕陶像做搭头。然罪民未让他得逞,谎称那是祖先的像,得带回家供起来,万不能卖。老胡想拿又不愿多掏钱,最终没谈拢,两尊像,两本册子,罪民都带回来了。”
  柳桐倚眸中不由得微亮:“这些,现在何处?”
  卓西德道:“禀大人,都在罪民家里。”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四人皆一怔,柳桐倚追问:“在你家?当下仍在?”
  卓西德顺从地道:“是。在寒舍暗室内,随时可呈上。罪民临来时,与拙荆交待了,瞒着她干过一件错事,当下大约会发作,让她看好这几件东西,待适当时候,呈给官府。但没细讲是什么事。罪民造的这些孽她与家里人当真一概不知。”
  燕修起身走向门外,张屏搁笔追出:“燕捕头吩咐差役去卓家取物时,能否也让人到这家客栈的一名伙计家去一趟?此人姓徐,本名徐添宝,在客栈叫得发。他有个姨母姓刘,在一壶酒楼旁边卖花。暂不知他家在何处,询问这里的伙计或酒楼的伙计增儿应能得知。”
  燕修微皱眉:“姓徐,与当日和卓西德一起抓黄氏的其中一个寡妇同姓。张公子觉得他们有关联?”
  张屏颔首:“徐添宝的姨母刘妈妈曾向一壶酒楼的伙计增儿说过散材的一些事。徐添宝今天没来客栈上工。”
  燕修眯一眯眼:“确实可疑。某即刻让人去查,酒楼里的伙计某以为不必问,免得打草惊蛇。县衙的人肯定能找着。张公子以为如何?公子说的这些,某也会转告府尹大人。”
  张屏拱手道了声谢,返回屋内。
  卓西德因频频喝水,告罪要去茅厕,桂淳陪他同去。房中无旁人时,柳桐倚轻声问张屏:“芹墉兄方才可是觉得那位叫徐添宝的伙计恰好与姓徐的寡妇同姓,太过巧合,于是请燕捕头着人查查?”
  张屏嗯了一声:“而且,卓西德在三位寡妇中,只记住了姓徐的,也很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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