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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如果你再从楼梯栏杆上滑下楼,看我不把你头颈拧断。”那是个女人的咒骂
  声。随后,楼梯上一阵劈劈啪啪的猛力踩楼板的声音,有人下楼了。“别忘了把你
  爸的衬衣取回来。”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那时,我刚好关上自家公寓门出来,一手夹着几本书。猛一回头,发现一个高
  个子女孩正向我走来。因为太熟知那家的可怕的居家小节,以至当冷不丁与她面对
  面时,我竟吓得尖叫起来,书撒了一地。我知道她就是那个女孩子。她只是窃笑着,
  快步下了楼。我猜她大约十二岁左右,比我大两岁。我飞快地捡起书,悄悄地尾随
  着她,穿到马路对面去跟踪她。
  她实在不像那个我幻觉中被杀死了一百次的女孩。她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
  血迹。只见她穿了件耀眼的白衬衫,配着蓝色的羊毛衫和蓝绿的百褶裙。她神情似
  很得意,两条棕色的辫子合着步子一晃一晃的。后来,好像觉察到我在暗中揣测她,
  只见她猛然一回头,给了我愠怒的一瞥,然后快步拐弯躲开了我。
  打那以后,只要一碰到她,我便故意将目光避开,装着专心走路,或者忙着整
  理外套上的纽扣或书包。对她,我总自觉有罪。
  四
  一天,父母的朋友素云姨和坎宁叔,到学校来接我去医院看妈,我才知道问题
  的严重。尽管他们嘴上说着一些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事,但他们的神色,却是很沉
  重严肃。
  待我们赶到医院,只见妈躺在病床上,悲痛欲绝地扭动着身子,突然她瞪大双
  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
  “都怪我,都怪我!其实我早就料到了。”她抖抖颤颤地重复着这些话,“可
  是,我没有去阻止它!”
  “亲爱的贝蒂!”父亲竭尽全力地安慰她。但妈还是一个劲地责备着自己。她
  紧紧抓住我的手,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然后,她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好像在
  企求我什么,好像恳求我宽恕她什么……只见她含糊不清地用中国话向我嘟哝着。
  “丽娜,她说些什么?”父亲焦急地大声问我,这一着,使他再无法帮她把话
  说出来。
  同样的这一着,也令我不准备对此作任何回答。顿时我觉得,最坏的一刻已经
  挨过去了。也就是说,她所担心的已经实现了。它们不再是令她胆战心惊的预兆,
  不再惊搅折磨她了。我只是专心听妈妈诉说着:
  “在临盆时,”她絮絮地诉说着,“我已经听到,孩子在我肚子里尖叫,孩子
  的稚嫩的手指,还恋恋地依附着我。可医生护士们就是要把他推出去,把他推到人
  世间。孩子一露头,护士们惊叫起来。原来他瞪大着双眼!他看得见一切,清清楚
  楚的!后来他整个身子都滑出来了,躺在手术台上,缓缓蠕动着,散发着生命的热
  气。
  “我调过目光看着他,立时发现,他的小手小脚,顶着个硕大的头颅,那模样
  这样可怕,我愕然了。我目不转睛地细细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是睁开的,他的脑
  袋壳也是睁开的——敞开的,我能一眼看到里面。那里空空然,没有脑子。也可以
  说,他没有思想。‘哎唁,这个孩子的头颅,只是一只空蛋壳一样!’医生们惊叫
  着。
  “那孩子可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了,他那颗硕大的头颅里,似散发着阵阵热气。
  他抬起头转向这边看看,又扭往那边望望。我知道他什么都看见,什么都明白。他
  熟知我身体内的一切秘密,明了我是如何稀里糊涂地没了一个儿子,又稀里糊涂地
  怀上这一个儿子。”
  我怎能把她所说的告诉父亲呢?他已够伤心了,我怎能忍心把她这套疯话传给
  他呢?
  所以我只好编一套谎话来搪塞着:“她说,我们非常相信,不久的将来,会再
  有一个孩子。她希望孩子在另一世界将很快乐。她劝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吃饭吧。”
  从此,妈的精神崩溃了。不是突发的,而只是像碟子般一只只从架上落下来,
  一只接一只,跌下来,碎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只碟子会掉下来。为此,我
  一直在紧张地惶恐不安地等待着。
  有时,她做着饭,半途,便会把它撂在一边,去做别的事。水龙头开着,哗哗
  地流过水槽,她却毫无感觉。切菜切到一半,举着菜刀的手会本然地凝住,眼泪开
  始扑籁籁落下来。在餐桌边吃着饭,会突然放下叉子,掩脸哭泣。“没——关——
  系。”父亲呆呆地坐那儿,用生硬的中国话说,竭力缓和着空气。而我,索性起立
  离开餐桌,揣摸着下一次又会发生什么,总有一个令人担心的下一次。
  父亲也逐日心衰意丧了,他也崩溃了,只是以另一种不同方式。就好比,他看
  着某样东西要摔倒了,便奋身上去企图挡扶住它,却常常是,未及到那儿,他自己
  却摔倒了。
  “她只是累了,太疲倦了。”一天,当我们在金穗饭店吃饭——只我们父女俩,
  因为妈终日像个木头人样躺在床上。父亲这样对我说。我知道他终日在为妈担心,
  只见父亲憔停不堪,心力交瘁,痛苦地盯着他眼前的菜盆,似盆里装的不是通心粉,
  而是蠕动的虫子。
  妈的两眼,视而不见地在家里四处环视,目光滞呆,没有一丁点活力。每天父
  亲下班回家,总要拍拍我的头轻声问道:“我的大女儿今天怎样了?”嘴上这么说
  着,目光却越过我头顶,落到母亲身上。我内心充满一种莫名的惧怕。我无法说明
  白到底惧怕什么,但我却能感觉到那种不祥之兆。我便十分敏感,能觉察到静默的
  居室中,每一丝轻微细小的动静。晚上,墙那头的殴打声和争执声依旧不断,听着,
  似乎那女孩子会被打死的。我静静地躺在床上,把床单直扯到下巴下。我常常暗自
  估摸着,我们家和墙头那一家,哪一家更晦气更倒霉?比较了一阵后,自我安慰地
  觉得,隔壁的女孩子似乎更不快乐。
  五
  一天晚饭后,门铃响了。这是很奇怪的,因为通常,来客总是先按楼下的蜂音
  器。
  “丽娜,看看是谁。”父亲在厨房对我说,他正在炒菜。妈躺在床上,现在她
  终日躺在床上,就像个活死人似的,毫无知觉和思想。
  我谨慎地将门启开一道缝,惊讶地发现,站在门外的就是隔壁那女孩。我愣住
  了,她却不在意地一笑。只见她衣衫不整,头发凌乱。“谁呀?”父亲在问。
  “是隔壁的——”我迟疑地看着她。
  “特丽莎。”她很快地说。
  “是特丽莎。”我说。
  “请她进来。”父亲话音未落,特丽莎已快步走到我房里,完全是不请自进。
  我关上门,跟在她两根跳跃的棕色发辫后面,那甩打着的发辫,好比落在马上的鞭
  子。
  她径自走到窗台前打开窗子。“你要干什么?”我惊叫着。她面向大街坐在窗
  台上,然后对我傻乎乎地一笑。我坐在床边,只觉得冷飕飕的寒风,从窗外的夜色
  中呼呼进来。
  “笑什么?”我问她。
  “我妈一脚把我踢出来,”她止住笑,以一种洋洋得意的口气说,好像很以此
  为荣。然后,她又悄然一笑,说,“我们吵架了,她把我撵出来,把大门反锁住。
  现在,她还以为,我会十分懊丧地等在门外,寻思着如何向她赔礼道歉。让她等着
  吧,我才不会呢。”
  “那你准备怎么办?”我屏声息气地问,肯定这次,她母亲不会放过她,说不
  定真要杀死她,求个一劳永逸。
  “我想从你窗外的太平梯爬回我自己房间,”她轻声凑在我耳边说,“她会一
  直等下去的,直到耐不住了,便会打开大门,而我却不见了。可我好端端地在自己
  房里,躺在床上。”说着,她咯咯地笑了。
  “当她最终发现你在自己房间里,会吓坏的。”
  “不会。她只会高兴,我还活着,而且也没出什么事。不过,她会装疯卖傻一
  阵,只那么几分钟。我经常做这种事的。没事!”说着,她便从我的窗口轻轻溜下,
  悄然回她自己房里去了。
  我呆呆地对着敞开的窗户出神,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还会回家?难道她不感
  到,那种生活是如此可怕!而且,她是否意识到,这样的日于对她是没有尽头的。
  我躺在床上,等着听那尖声号叫和殴打。夜深了,我还没睡意。隔壁响起了苏
  茜斯太太的大嗓门,夹着嘤嘤的哭声。“你这个坏丫头,差点把我吓死。”特丽莎
  也在叫喊着:“我差点摔断了脖颈。”然后;那边又是哭又是笑。
  听声音,她们似已在热烈拥抱和亲吻。我吃惊了。不管怎样,我为她们高兴。
  我的估计完全错了。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晚上,“希望”这个字眼,如何强烈地震撼着我。从此,
  一天一天,一年又一年,我始终紧紧地抓住“希望”这个字眼,守在妈床边,看着
  她昏昏沉沉,无意识地自言自语着。但我相信,这样的状况——这个最最可怕的状
  况,总有一天会结束的。灾难已经来临了,但现在,我却想到了希望。苏茜斯太太
  和特丽莎间的可怕的激烈争吵还在继续,但我从中似乎明白了某种涵义。
  我看见,一个女孩子抱怨着:“我无法再忍受了!”我看见那母亲,穿着漂亮
  的睡袍躺在床上。后来,女孩子向她高高举着锋利的刀刃:“你必需挨上一千刀,
  这是唯一令你解脱的办法。”
  母亲闭眼坦然地接受了。嗖!嗖!嗖!利刃飞快地剐着母亲。母亲痛入肌肤,
  大声号叫着,但待她睁开双眼,发现没有血迹,也没有残骸。
  女孩说:“看见了吗?”
  母亲点点头。“现在我完全懂了。最坏的已经挨过,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女孩子说:“到墙那边去看看吧,你就会明白,为什么你错了。”
  然后,女孩子携着母亲的手,穿过墙走了。
  信仰和命运
  ——许露丝的故事
  一
  为了表示她的虔诚,妈每礼拜上教堂时,都随身带本小小的人造革面的《圣经》。
  可后来,她对上帝失望了。从此,那本《圣经》给塞在一条短一截的桌腿下,使桌
  子不再晃动,同样的,也使她生活中残缺的一角也不再因失却平衡而晃动。那本
  《圣经》,在桌子腿下已压了有二十来年了。
  不管什么时候,谁向她提及这本压在桌子腿下的《圣经》,她就装糊涂,用一
  种过分惊讶的口气叫道:“哎呀,这个……我都忘了。”妈算不上一个好主妇,不
  容易的是,这些年后这本压在桌腿下的《圣经》,倒还居然一尘不染。
  现在,我就看着妈,在这张摆在厨房用的桌下打扫着。这是她每天晚饭后必做
  的功课。只见她用扫帚尖,轻轻地在垫着《圣经》的那只桌腿上撺弄着,扫了又扫。
  我在一边默然坐着,寻思着一个合适的机会,向她和盘托出,我和特德崩了,我们
  离婚了。我知道她听了后会怎么反应:“不可能。”她一定不会相信。
  就是我向她一再明白表示,我和特德的婚姻已过去了,她一定还会这样说:
  “一点也没法挽救了?”
  即使我心里清楚——这事已是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她还会竭力劝我再试试。
  二
  妈竟然不赞同我离婚,这真让我啼笑皆非。十七年前,我开始与特德频频约会,
  这使母亲十分懊恼。我的姐姐们,可是只与教堂里认识的男孩子们约会的。
  我和特德,是在一次生态学的讲座中相识的。那天,他俯身递给我两块钱,以
  此作为报酬,来借我上星期做的笔记。我谢绝了他的两块钱却接受了他喝杯咖啡的
  邀请。那正是我在伯克莱大学的第二学期。我先入伯克莱的文科班,再转到美术系。
  特德那时正在医科大学预科三年级。他跟我说过,早在他小学六年级时,便已经在
  解剖一只胎猪。
  我不讳言;特德最初能引起我注意的,恰恰就是那些与我的哥哥和相识的中国
  男孩子们的不同之处:他的鲁莽,他的执著,他的自信与固执己见;他的瘦削的轮
  廓分明的脸庞和颀长的身材,他的壮实的手臂;还有,他的父母是来自纽约泰兰城
  而不是中国的天津。
  早在特德第一次来我家接我出去时,妈一定也已经注意到这些不同了。反正那
  天待我回到家,正在看电视的她,劈头就是一句:
  “他是个美国人哦!”她警告般地提醒我,仿佛我是个瞎子,看不出他是个外
  国人似的。
  “我也是个美国人,”我说,“再说,我也没说过要与他结婚。”
  同时,特德的母亲乔顿太太那边,对此也有一番话了。那天,特德偶尔发兴,
  请我去金门公园,参加一个他们家族一年一度的家庭野餐。尽管那时我们还相识不
  久,自然更谈不上上床,因为我们都住在各自父母家。在那次聚会上,特德把我作
  为他的女朋友,一一介绍给他的亲戚,可我自己直到那时,也还没有明确地意识到
  我是他的女朋友这一点。
  后来,当特德和他父亲及其他客人走开去打排球时、他母亲便挽起我手臂,开
  始在草坪上踱步,渐渐地,我们踱出了人群。她亲热地握着我的手,眼睛却不对着
  我看:
  “真高兴终于见到你了。”乔顿太太说。我想对她解释:我实在算不得特德的
  女朋友。可她只是管自往下说:“我以为,你与特德十分般配,特德与你在一起,
  觉得很快活。所以,我希望你别误解我下面要说的。”
  于是,她娓娓地与我提及了有关特德的前程。他需要致力于他的医学深造,所
  以,这就是为什么,他不能过早考虑成家。她向我保证,她对少数民族,一丁点都
  没有任何偏见。她与他丈夫拥有好几爿办公用具公司,他们对公司里的一些东方人、
  西班牙人甚至黑人,印象都很好,私交也不错。但是特德将来所持的专业,注定有
  其特定的局限与准则,他的活动范围将是病人和其他医生们,他们不可能像我们乔
  顿家那般通情达理,那般理解特德。然后,她不无遗憾地表示,世上其他地方还有
  那么多灾难和不幸,越南战争,又是如此丧尽人心。
  “乔顿太太,我不是越南人。”我轻声纠正着,即便此时,我已怒火中烧,忍
  无可忍。“再说,我也根本没想过要嫁给你儿子。”
  后来在特德开车送我回家途中,我对他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他追问我原因,
  我便把他妈的那番话一字不改地重复给他听,没有加进任何我的评价。
  “行了,你就坐那边去,让我母亲来摆布一切吧。”他对着我大声咆哮着,好
  像我是他母亲的同谋者,好似我背叛了他。他的暴跳如雷和愤慨深深地打动了我。
  “那……我们该怎么办呢?”我幽幽地对他发问,同时觉得心口一阵作痛,我
  想,那是爱情的萌发。
  最初的几个月里,我们如胶似漆,一种受唐突的反叛和冒险心理的激励,我们
  互相缠在一起,越发觉得彼此难以分离。我们自认对方,就是自己的那一半,我们
  两个一半,构成个坚固的整体,就像阴阳和合一样协调完美。我们是自己想象中一
  出悲剧的男女主角,他是搭救我的勇士,我只是个孱弱的女子。不论我陷于怎样的
  困境,我的勇敢的男主角,总会排除万难,就像童话中的王子历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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