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著头将它塞进嘴里。</p>
他为他高兴。</p>
那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的小傻瓜，孤独的、天真的、单纯的、善良的，终究会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用越发宽大坚实的脊梁去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而後历经岁月沉淀，垂垂老矣，终归尘土。</p>
一如他的祖祖辈辈，用他们短暂的一生，匆匆地路过一位大山深处的神灵无穷无尽的岁月。</p>
这上苍的道理，他一直都明白。</p>
他为他高兴。</p>
苦涩的甜渐渐地溢满了唇舌。</p>
长假过後，大河继续回外省上班，秀秀留在村里养身体、生孩子。</p>
大河每个月都从外省汇款回来，一部分汇给秀秀，是补养身体与贴补家用的钱，一部分汇给他省城读书的弟弟做生活费。这两笔款子榨乾了大河本就不多的工资，如此坚持了几个月，发现不是个办法，他改行去开计程车。</p>
车是公司的，与他合开的是位老师父，师父开白天，他开夜晚。</p>
每天夜里见多了从灯红酒绿里摇摇摆摆脱身出来的男男女女，他开始逐渐了解秀秀那一年的生活。透过计程车雨迹斑驳的窗，他远远地观看著这座繁忙仓促的城市里的万紫千红，他路过秀秀喜爱过的那些光鲜与美丽，也路过她所深陷过的那些污秽与败腐。</p>
他载过在後车座上急切地接吻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载过亲人重病、一路痛哭流涕的大学生；载过一脸疲惫、在公司通宵加班的年轻上班族；载过因为无钱继续治病、只能回乡下等死的中年男子与他面色呆滞的老婆；载过拎著名牌包包、在後座一边脱了高跟鞋揉脚趾一边给乾爹娇滴滴地打电话的年轻女子；载过一对苍老的夫妇，在後座互相牵著手，低低地说著琐碎的话题，老婆婆要他开慢些，因为她先生有心脏病。</p>
他偶尔会将车停在路边，去摘一些路边废弃工地上杂生的芦苇、和其他说不出名的野草叶子，他用它们编螳螂、蝴蝶、雀儿、小兔子、小狗，编花花草草，编一座小小的庙，编这座城市里有的、却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东西。</p>
他将那座小小的巴掌大的庙，用胶水黏在车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过无人的街道，在路边停下，视线擦过那座小庙，望向钢筋水泥之後斑驳的天空。</p>
就像望穿山山水水的距离，他还在一片竹林环绕下的小庙旁，他的身後是一袭翠绿的袍子，冰冷的双臂温柔而缓慢地，从後面环住他的胸口。</p>
秀秀生了个女儿。小丫头身体不好，刚出生就进了保温箱，一个星期之後才从保温箱里出来，能够自电话里向她没见过面的爸发出中气十足的哭声。大河把车停在路边，开著手机扩音，一边听一边笑，连有客人敲窗户都没注意。</p>
他的一生是那样孤独，总是不停地送走那些逝去的人们，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鲜活的新生命的声音。</p>
他在窄小的车厢里蜷缩起身体，将额头虔诚地贴在手机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是他的女儿，他的亲女儿，他会宠她爱她，护她一辈子。</p>
後来秀秀从家里给他寄了一张母女的照片，小丫头生得皱巴巴，乐呆呆地咧开嘴，露出红红的小舌头。秀秀仍在发福，圆润而通红的脸，头发有些乱，抱著女儿笑得也很幸福。</p>
大河把照片贴在车里，来往的乘客都能看到，一有人问他，他就腼腆地笑，「我女儿。」</p>
他更加努力地工作，转著弯四处去载客，深夜里疲惫的时候，他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扭头便能看见那竹编的小庙，和他女儿皱巴巴的笑。幸福与满足填满他宽厚的胸膛，他在胳膊上蹭了蹭脸，又笑了起来。</p>
年前他早早地去通宵排队买好票，背著大包小包回村，却几乎没能认出来村口的小马路换了宽敞的大马路，路两边零星修起几栋二层的小楼。进了村，大院还是那个大院，那些四合院倒是被翻修了不少，村外的小溪边栽了一排整齐的杨柳，花色斑驳的石板路竟然一路修上了山。</p>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省城来了勘察队，看中这里的山水环境，要在这里发展旅游业，村後的大山就是主要景点之一。</p>
他背著包站在村头，看著这陌生的一切，看著那排蜿蜒到远处的石板路，莫名地有些心慌，但是未曾能弄清楚发生了什麽，几个村民便上来把他围住了。</p>
「哟！是大河！」、「大河回来了！」</p>
他们簇拥著他往他家秀秀家的祖屋那里去，秀秀抱著一团红棉袄似的东西正坐在门口椅子上与几个姐妹聊天，听见人声便抬起头来。</p>
然後她笑起来，有些羞涩的，没说话。</p>
周围人都开始起哄，「喝哟！小俩口这麽久没见了，还害臊！」、「大河你还不去抱孩子！」</p>
大河笑起来，连忙跑了几步，双手有些抖地把那团红棉袄接过去了，里面塞了个粉嫩嫩的婴儿，有些瘦小，但那眉眼都跟她妈一样秀气，是个美人胚子。</p>
小女婴冷不丁见到一黑大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大河以为她要哭，结果她呀呀地笑起来，小腿在棉袄里头蹬了几下。</p>
大河就只剩下傻笑了。</p>
一院子閒杂人等被秀秀她妈往外赶，喊著「别碍著人家小俩口」。</p>
周遭安静了，秀秀低声说：「回来了啊。」</p>
「嗯。」大河笑，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她像你。」</p>
秀秀抿了嘴唇笑，然後又道：「跟你讲过了，秋天生的，小名叫秋秋。还没报户口，就等著你回来取名。」</p>
大河低低地笑，「好，我……我想想。」</p>
一家人吃了个团圆饭。小婴儿休息得早，在床边的小摇篮里睡得口水直流。大河在卧室床上把给母女带的礼物一字摊开，有一些补品、一套小衣小鞋，还有几个草叶编的小风车、按一按会弹跳的小青蛙。</p>
他与秀秀又聊了几句，从大背包里收拾了一个小包，秀秀眼见著那边角上露出的包糖的塑胶袋，道了一句：「孩子夜里要醒，隔一会儿就要喂奶、换尿布。最近还有点低烧。」</p>
他为他高兴。</p>
那个曾经被他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的小傻瓜，孤独的、天真的、单纯的、善良的，终究会长大成人、娶妻生子，用越发宽大坚实的脊梁去承担起一个家庭的重量，而後历经岁月沉淀，垂垂老矣，终归尘土。</p>
一如他的祖祖辈辈，用他们短暂的一生，匆匆地路过一位大山深处的神灵无穷无尽的岁月。</p>
这上苍的道理，他一直都明白。</p>
他为他高兴。</p>
苦涩的甜渐渐地溢满了唇舌。</p>
长假过後，大河继续回外省上班，秀秀留在村里养身体、生孩子。</p>
大河每个月都从外省汇款回来，一部分汇给秀秀，是补养身体与贴补家用的钱，一部分汇给他省城读书的弟弟做生活费。这两笔款子榨乾了大河本就不多的工资，如此坚持了几个月，发现不是个办法，他改行去开计程车。</p>
车是公司的，与他合开的是位老师父，师父开白天，他开夜晚。</p>
每天夜里见多了从灯红酒绿里摇摇摆摆脱身出来的男男女女，他开始逐渐了解秀秀那一年的生活。透过计程车雨迹斑驳的窗，他远远地观看著这座繁忙仓促的城市里的万紫千红，他路过秀秀喜爱过的那些光鲜与美丽，也路过她所深陷过的那些污秽与败腐。</p>
他载过在後车座上急切地接吻的未成年少年少女；载过亲人重病、一路痛哭流涕的大学生；载过一脸疲惫、在公司通宵加班的年轻上班族；载过因为无钱继续治病、只能回乡下等死的中年男子与他面色呆滞的老婆；载过拎著名牌包包、在後座一边脱了高跟鞋揉脚趾一边给乾爹娇滴滴地打电话的年轻女子；载过一对苍老的夫妇，在後座互相牵著手，低低地说著琐碎的话题，老婆婆要他开慢些，因为她先生有心脏病。</p>
他偶尔会将车停在路边，去摘一些路边废弃工地上杂生的芦苇、和其他说不出名的野草叶子，他用它们编螳螂、蝴蝶、雀儿、小兔子、小狗，编花花草草，编一座小小的庙，编这座城市里有的、却被大多数人忽略的东西。</p>
他将那座小小的巴掌大的庙，用胶水黏在车里，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开过无人的街道，在路边停下，视线擦过那座小庙，望向钢筋水泥之後斑驳的天空。</p>
就像望穿山山水水的距离，他还在一片竹林环绕下的小庙旁，他的身後是一袭翠绿的袍子，冰冷的双臂温柔而缓慢地，从後面环住他的胸口。</p>
秀秀生了个女儿。小丫头身体不好，刚出生就进了保温箱，一个星期之後才从保温箱里出来，能够自电话里向她没见过面的爸发出中气十足的哭声。大河把车停在路边，开著手机扩音，一边听一边笑，连有客人敲窗户都没注意。</p>
他的一生是那样孤独，总是不停地送走那些逝去的人们，而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鲜活的新生命的声音。</p>
他在窄小的车厢里蜷缩起身体，将额头虔诚地贴在手机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这是他的女儿，他的亲女儿，他会宠她爱她，护她一辈子。</p>
後来秀秀从家里给他寄了一张母女的照片，小丫头生得皱巴巴，乐呆呆地咧开嘴，露出红红的小舌头。秀秀仍在发福，圆润而通红的脸，头发有些乱，抱著女儿笑得也很幸福。</p>
大河把照片贴在车里，来往的乘客都能看到，一有人问他，他就腼腆地笑，「我女儿。」</p>
他更加努力地工作，转著弯四处去载客，深夜里疲惫的时候，他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扭头便能看见那竹编的小庙，和他女儿皱巴巴的笑。幸福与满足填满他宽厚的胸膛，他在胳膊上蹭了蹭脸，又笑了起来。</p>
年前他早早地去通宵排队买好票，背著大包小包回村，却几乎没能认出来村口的小马路换了宽敞的大马路，路两边零星修起几栋二层的小楼。进了村，大院还是那个大院，那些四合院倒是被翻修了不少，村外的小溪边栽了一排整齐的杨柳，花色斑驳的石板路竟然一路修上了山。</p>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省城来了勘察队，看中这里的山水环境，要在这里发展旅游业，村後的大山就是主要景点之一。</p>
他背著包站在村头，看著这陌生的一切，看著那排蜿蜒到远处的石板路，莫名地有些心慌，但是未曾能弄清楚发生了什麽，几个村民便上来把他围住了。</p>
「哟！是大河！」、「大河回来了！」</p>
他们簇拥著他往他家秀秀家的祖屋那里去，秀秀抱著一团红棉袄似的东西正坐在门口椅子上与几个姐妹聊天，听见人声便抬起头来。</p>
然後她笑起来，有些羞涩的，没说话。</p>
周围人都开始起哄，「喝哟！小俩口这麽久没见了，还害臊！」、「大河你还不去抱孩子！」</p>
大河笑起来，连忙跑了几步，双手有些抖地把那团红棉袄接过去了，里面塞了个粉嫩嫩的婴儿，有些瘦小，但那眉眼都跟她妈一样秀气，是个美人胚子。</p>
小女婴冷不丁见到一黑大个突然出现在面前，眨巴眨巴眼睛，大河以为她要哭，结果她呀呀地笑起来，小腿在棉袄里头蹬了几下。</p>
大河就只剩下傻笑了。</p>
一院子閒杂人等被秀秀她妈往外赶，喊著「别碍著人家小俩口」。</p>
周遭安静了，秀秀低声说：「回来了啊。」</p>
「嗯。」大河笑，牛头不对马嘴地答，「她像你。」</p>
秀秀抿了嘴唇笑，然後又道：「跟你讲过了，秋天生的，小名叫秋秋。还没报户口，就等著你回来取名。」</p>
大河低低地笑，「好，我……我想想。」</p>
一家人吃了个团圆饭。小婴儿休息得早，在床边的小摇篮里睡得口水直流。大河在卧室床上把给母女带的礼物一字摊开，有一些补品、一套小衣小鞋，还有几个草叶编的小风车、按一按会弹跳的小青蛙。</p>
他与秀秀又聊了几句，从大背包里收拾了一个小包，秀秀眼见著那边角上露出的包糖的塑胶袋，道了一句：「孩子夜里要醒，隔一会儿就要喂奶、换尿布。最近还有点低烧。」</p>